译者按:《葡萄园》是美国后现代代表作家托马斯·品钦(1937———)五部长篇小说中的第四部,1989年首次出版,与作者的第三部长篇也是代表作《重力之虹》(1973)的发表相隔近十七年之久。在这部新作中,品钦糅合了后现代主义、现代主义和魔幻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显示出改变往日晦涩风格、使作品平易化的倾向,但在貌似简单之下,又潜藏着深沉的内涵。作者以极富张力的语言和极端简练的叙事风格讲述了少女普蕾丽寻找妈妈弗瑞尼茜的故事。小说中有普蕾丽的嬉皮士爸爸、表面糊涂却不失真诚爱心的佐埃德,有精明自私、权欲膨胀的联邦检察官布洛克·冯德,有身怀绝技、冒充妓女又杀错了人的女忍者DL,有“因果理算”的创始人、老于世故的日本人武志,还有形形色色生活得麻木却又痛苦的类死人……这是一部在80年代的背景下回顾美国60年代历史的小说,毒品、电视、荒唐、幽默、入骨三分的讥讽、令人心寒的政治,等等,构成了一幅发人深思的画卷,使人对美国的政治、民主和60年代的学生运动得到崭新的、更为深刻的认识。以下是小说第一部分。本书中文版即将由译林出版社推出。
一九八四年夏天。早晨。阳光透过倚墙伸入窗内的无花果枝,洒在佐埃德·威勒身上。一群蓝松鸦在屋顶上手舞足蹈,搅得佐埃德从迷梦中悠悠醒来。时候已晚过平日了。刚才的梦中,这些松鸦化作来自大洋彼岸的信鸽,交相起落着,各有消息捎来,可翅膀下面亮光闪呀闪的,他终究一只也抓不到。他晓得,这又是什么隐秘的力量在向他遥遥示警,而且几乎可以肯定地说,与最近随“精神疾患”抚恤金支票一同寄来的那封信有关。信中提醒说,如果即日起一周内不公开疯那么一回,可就没资格领抚恤金了。他呻吟着下了床。山坡下不知啥地方锤子锯子忙成一片,不知啥人的卡车收音机正播着乡村音乐。佐埃德已经断烟了。
厨房里桌上的巧克力伯爵【一种巧克力食品,其名与著名吸血鬼“德拉库拉伯爵”谐音。德拉库拉伯爵首次出现在斯托克尔的小说《德拉库拉》(1897)里,后拍有电影(1931)】。盒子里面空空的。旁边有张普蕾丽留的条子:“爸,他们又把我的上班时间给换了,我就和萨普霞坐一辆车啦。86频有你电话,说挺急,我说你们待会儿试试叫醒他。爱你没商量,普蕾丽。”
“看来又要吃果果圈喽,”他对着条子嘟哝。果果圈上面多加些雀巢粉,倒还说得过去。各种各样的烟灰缸里也还有几截烟屁股可以抽。佐埃德在浴室里磨蹭够了,出来,慢条斯理地找到电话,拨通本地电视台,把今年要发的新闻背给他们听。可是——“你最好再落实一下,威勒先生。据我们所知,已经给你改了。”
“跟哪个落实,干这事儿的是我,对不?”
“我们都要去黄瓜酒店。”
“我、我不,我要去德尔诺特的老哥儿酒吧。”这些人有没搞错?这事儿他已经准备好几个星期了。
德斯蒙德在门廊那儿,绕着食盘打转。盘子老是空着,因为松鸦们会从红杉林里尖啸冲下,把盘里的狗食一块块叼光。松鸦们享用狗食数日,竟得了凶性,有的在路上见了小汽车和小货车便久追不舍,谁敢不高兴就啄谁。佐埃德出门时,德斯蒙德探询似的看了他一眼。“你自个儿亮清,”他冲着狗脸上的巧克力屑摇摇头说,“我知道她喂过你了,德斯蒙德,还知道她喂你啥来着。”德斯蒙德一直跟着他走到柴禾堆那儿,尾巴前后摆动,表示并无恶意。佐埃德在狗的注视下一路后退,到了小路上才转过身,去继续一日之计。
下山来到葡萄园商业区,开着车在那儿兜了一阵子,吸完口袋里找到的半截大麻烟卷,这才停车走进“钱少布多”【原文为“MoreIsLess”(多即是少),含义较广,甚至有评论家说这里隐藏了作者的美学观点。此处照商店名译。】———一家折价大号女子服装店,买了件花花绿绿、挺上电视的女式礼服。他和女店员同有预感,付款用的支票如果结账用不成,就准得粘在这台现金出纳机上。完了以后,他去“快如风”加油站的男厕所里换上新衣,用小发梳把头上脸上弄了个乱七八糟,好叫精神病大夫们看了觉着疯得够劲。他回到油泵旁加了五块钱汽油,又上车后座从放在那儿的箱子里取出一夸脱机油,找到喷管,插入油罐,把其中大部分抽入发动机,只留少许在罐里,搀了些汽油,将混合物倒入一把小链锯的油箱中。小链锯蛮漂亮,只有麦当劳小汉堡包大小,像是进口货。倒完油,他将链锯藏在一只帆布沙滩袋里。
到老哥儿酒吧早已是午饭时候了。看不到一个电视台的人。他感到失望。倒是停车场新铺了柏油,停了些颇上档次的汽车,还有几处也粗粗更新了。佐埃德尽量往好处想,比如电视台的人只是迟到之类。他整了整装链锯的袋子,把发式又检查一回,便风风火火冲进酒吧。一进去就发现味道不对,从吃喝到顾客,味道全变了。
哎哟哟。这地方本来该有个伐木工人酒吧呀!人人知道现在是林子里的醉鬼们纵酒的日子———不过制材厂的醉鬼们例外,因为从日本人抢购原木的速度来看,就是一下把林子砍光,也没制材厂的份儿———饶是这样,今儿的情形还是怪怪的。那些难缠的主儿,散坐在标有制造者姓名的高脚凳上,呷着猕猴桃蜜冒沙【“蜜冒沙”是音译,一种混合饮品。】,放浪形骸的样子。这些人态度粗莽,尤其把死没当回事。那台自动唱机里曾集有大量乡村与西部音乐,其中有半打转录的《我哭得如此孤寂》,因而在沿海这一带高速公路的几百个出口颇负盛名。现在,这些东西已改换成古典轻音乐和新时代音乐,声音若有若无,像是在耳门上轻轻张望,使这一屋子砍木头的和捆木头的变得迟缓安静,活像父亲节做广告的模特儿。先留意到佐埃德的人里面有个块头大些的,决定站出来主持局面。他戴着墨镜,镜框考究,身着特恩布尔及阿瑟牌淡色方格衬衫,腿上的牛仔裤出自格里斯夫人,价码在三位数,木后跟小山羊皮鞋颜色不太分明,不过肯定是蓝色的。
“哎你好靓姐儿,你今儿真俏。换个地儿,心情再好点儿,大伙儿铁定都乐意认识你这个人儿,领教你的种种妙处什么的。不过看你的打扮模样,就知道你是那种敏感型的人,能够体谅得到,我们这儿初次见面的气氛出现了问题,如果你听我———”
佐埃德的求生本能大概还没有调动到一触即发的状态,这时候他已经不知所措了。他决定把链锯从袋子里拿出来。“巴斯特,”他可怜巴巴地向柜台后面的老板叫道,“记者们在哪?”他手里的工具立刻引起屋里每个人的注意,不过并非完全是出于对新技术的好奇。这是一把特制的女式链锯,操纵杆、把手和锯壳都以正宗的珍珠母镶边,正如广告词上所说,“伐木头包管锋利,随身带包管小巧”。借锯给他的年轻女人叫茜丽儿,芳名在杆上用莱因石镶出,看热闹的人那还以为是佐埃德的小名呢。锯齿围护在名字四周,随时可以嗡嗡启动。
“哎别乱来,姐们儿,现在没事儿了,”那个伐木工后退一步,与此同时佐埃德猛地———伐木工希望是娴静地———将一个精巧的启动滑轮上的丝线一拉,这把珍珠把手的女式链锯便嗡地转动起来。
这时候电话响了,找佐埃德。是他的搭档范·米特从葡萄园县有名的路边店黄瓜酒店打来的,很焦急。“这儿有六台电视流动车在等,是城里的联播公司,还有医护人员,外加一辆快餐车,大家都搞不清你去了哪儿。”
“在这儿。是你给我打的电话,可记得?”
“啊哈。说得好。不过已经安排好了,你今天跳黄瓜的前窗。”
“不行!我给所有的人都打了电话,说今天在这儿。咋回事?”
“有人说改了。”
“妈的。我就知道这玩艺儿迟早要把我踩到脚底下。”
“还是过这边来吧,”范·米特说。
佐埃德挂了电话,把锯放回袋里,喝光啤酒,边往外走边学娱乐界人士的样子大飞肉麻之吻,还提醒大家不要忘了看晚间新闻。
黄瓜酒店的资产包括那座名头不小的霓灯路边店和后面的几英亩原始红杉林。二十多间汽车旅馆式的木屋被高大挺拔的暗红色树木遮住,显得矮小阴暗。屋前带门廊,屋里有柴炉、烤肉架、水垫床和有线电视。在北部沿海短暂的夏日里,这些屋子的住户是旅游观光者。其他季节阴雨绵绵,住客多为本地人,按周付房租。柴炉便于煮煎甚至烘烤,有些屋里还另配了丁烷炉。这样以来,邻近的空气中除了烟火味和红杉逼人的香味之外,还整天价弥漫着饭香。
佐埃德到了停车场,想找个空档停车。场子从未铺过,数年来当地的阴晴风雨不停地在上面描沟写壑。今日喜得记者们光临,还来了州、县两级警察工作组,警车灯光闪闪,警笛里演奏着“危急”【电视上的一种娱乐节目,有奖品。】主题曲。流动车、灯光、缆线和工作人员遍布各处,海湾地区的几家电视台也来了人。佐埃德紧张起来。“或许真该在巴斯特那儿锯点东西,好歹找一样贱的,”他自言自语着。最后没办法,他只好倒车回来,停在范·米特的一个车位。这位当年的伙伴、好惹事的低音手在这里已经住了多年。在这个他依然称之为“公社”的地方,住着数目惊人的现老婆、前老婆、前老婆的男友、再婚父母家庭的子女(或有父母同往,或在此别居)以及其他一些夜间住进来讨生活的人。佐埃德看过有关日本的电视节目,看到东京之类的地方,虽然时有拥挤不堪的情形,但人们古来就学得举止文明,所以摩肩接踵仍能融融相处。因为这个缘故,当终生寻求人生意义的范·米特搬入黄瓜酒店的平房时,佐埃德曾指望他顺便得到一些日本式的宁静。可是范·米特没这个福分。在解决人口过密的问题上,该“公社”没有选择安静的方式,而是选了热闹的那种———争吵。这种不屈不挠的争吵分贝颇高,达到了庆典的规模,而且不久就催生了自办的公社新闻通讯,取名为《奇袭报》。即使远在高速公路上驾着十八轮大卡飞驰的司机也能听到争吵声,要么以为收音机出了故障,要么以为在闹鬼。
这时范·米特从黄瓜酒店的墙角处转了出来,脸上挂着他特有的表情:正义受到了伤害。“准备好了吗?待会儿光线就不好了,随时都会起雾。你到底去老哥儿酒吧搞啥鬼名堂?”
“不是,范·米特———为啥大家反倒在这儿?”
“他们走小路。”范·米特的额头时皱时展:“既然你来了,大概可以告诉你吧?你的那位老朋友也在,刚才露面的。”
佐埃德吓得汗出如浆,心突突直跳,险些尿裤子。是特异感知,还是对范·米特声音里的啥东西过敏?不知咋弄的,他已经知道这人是谁了。此时他需要全神贯注,奋力再越一窗,不曾想这位敌人却来乱他的心神。果不其然,此人就是海克特·祖尼加,药管处【美国司法部下属的药物管理处。】外勤。他曾长期追踪佐埃德,如今又回来了。这个联邦政府来的扫帚星,每次进入佐埃德的轨道,都会带来新的厄运和不祥。但这回已经很久没露面了,佐埃德甚至开始希望他又觅到了别的肥肉,一去不返了。继续做你们梦吧,佐埃德。海克特在那边的洗手间旁站着,装作在玩扎克森机【一种游戏机】,实际上是等着有人重新把他介绍给佐埃德。这一荣耀显然落在了黄瓜酒店经理小拉尔夫·韦温身上。韦温来自旧金山,靠汇款谋生。其父在旧金山是个颇有财力的人物,发家于绝对以现金进行交易的行业。今儿个小拉尔夫打扮得很漂亮:赛如帝套袋,链扣袖口的白衬衫,“穿上爽死你”的外国双层底鞋子,如此等等。他和这儿的每个人一样,显得异常焦急。
“喂,高兴点,拉尔夫,事儿全有我来干呢。”
“啊———下周末我姐姐的婚礼,乐队刚刚取消了。我负责外联,要再找个顶上,行吗?你有门路吗?”
“嗯,可能有……拉尔夫,这件事儿你最好别搅和了,你知道会有啥结果。”
“真会开玩笑,哈。来,给你看看你要用的窗子。让他们给你来杯饮料啥的?噢,对了佐埃德,这位是你的老朋友,一路赶来祝你好运的。”
“嗯哈。”他和海克特极其短暂地握了握大拇指。
“喜欢你的衣服,威勒。”
佐埃德排炸弹般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拍拍海克特的肚子:“老朋友,看来这些年多‘进口’了点。”
“大了,却没软,ése【就这样———西班牙语】。说起吃饭,明天上葡萄园保龄球馆,怎么样?”
“不行,忙着凑房钱,已经拖了。”
“很-重-要-的,”海克特弄出了点抑扬顿挫的味道,“这样想想吧:如果我能向你证明我这个坏蛋还是以前那么坏,那就允许我请你吃午饭吧。”
“那么坏的……”的什么?为啥一回又一回,佐埃德总是走入海克特式的油腻圈套呢?其实感觉最好的一回也只是个不舒服,“海克特,我们太老了,玩不动了。”
“曾经有过那么多的微笑,那么多的泪———”
“好吧,别说了,就这样定了———你坏你的,我来吃饭。不过行行好,我得马上从这扇窗子跳过去,行了吧?就只给我几秒钟行不行———”
节目制作人员对着步话机在窃窃私语。透过那扇关乎命运的窗户,可以看到技术人员们在外面晃动曝光表、检查音量。佐埃德调息定神,反复默念着一条咒语。范·米特声称这条咒语是他花了一百元才买来的,在去年他的瑜珈功期即将结束时,又催着佐埃德用一张二十块的钞票买了下来———这钱可是佐埃德压根儿不愿乱花的。接下来一切就绪。范·米特迅速行了个斯波克先生【《星球大战》中的人物】的祝融星手礼:“准备好就上,老佐!”
佐埃德对着柜台后的镜子瞄自己一眼,头发一甩,转身,预备,尖叫着冲向窗户,脑子里一片空白,哗啦一声撞碎玻璃飞了出去。在撞上的瞬间,他就意识到出了怪事。几乎没什么阻力,玻璃就全掉了,声音也不对头———不脆,不亮,不响,只是轻轻地、闷闷地碎裂了。
佐埃德完成任务似地扮出疯样子,向每一台摄像机作扑状。等警察们做完记录,佐埃德发现海克特蹲在撞碎的窗前光闪闪的玻璃渣中,手拿一片晶莹透亮的锯齿状多角形碎块。“看咱坏人的,”他露出牙齿笑着喊道,那种恶心的笑容已久为佐埃德所熟悉。他像蛇一样头猛地向前一扑,把玻璃咬掉一大块。天哪,佐埃德惊呆了:他疯了———不对,他此刻竟不停地嚼着,嘎嘣嘎嘣,碎末子从嘴里掉出来,笑容还是那么讨厌,嘴里“嗯嗯”着:“Queri?co,quesabrososo【真香,真鲜】!”范·米特追着一辆正开走的医护车喊:“护理员!”佐埃德却已恍然大悟。他是《电视报》的读者,对新闻界可不是一无所知,这时候正好想起一篇文章讲到过一种特技表演用窗,透明糖板做成的,只会碎开而不伤人。怪道刚才觉得这回用的玻璃古怪———小韦温取掉了原来的玻璃,装上了这种糖制的假货。“又受骗了。谢谢,海克特。”而海克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一辆挂着政府牌照的大型灰色小轿车里。迟到的记者们还在搜拍黄瓜酒店的外景和有名的旋转标志。小拉尔夫很高兴,早早就点亮了标志。那是一盏巨大的绿色氖灯,呈黄瓜形,上面有闪烁的疣状凸起:瓜形翘起的角度再差一两度就有下流之嫌了。佐埃德明天必须在地滚球馆露面吗?从法律上讲不必。团团夜雾罩住了宽阔的侧道,进而罩住了101公路。邦警海克特的眼睛里闪着一种光亮,车虽然驶入了雾中,又隔了车窗的单向玻璃,但佐埃德仍然能看得出。他能够预感到,又有人要玩新花样。多年来海克特千方百计想把他变成眼线,但直到现在他依然守身如玉———从法律意义上讲是这样。不过这个小杂种是不会罢休的。他不断地来,花招回回翻新,招招疯狂有加。佐埃德知道,总有一天,仅仅为了求得一些安宁,他会说,算了吧,然后就投降。问题在于,会是这一回,还是接下去的哪一回?是否该再等一回?这像是“命运轮盘”【有奖电视游戏节目,往往提供小汽车之类的奖品。后面的范娜·怀特和帕特·萨吉克都是该节目的主持人。】,只是这儿没有任何帕特·萨吉克给他真诚的同情,使他得到安慰,也没有皮肤晒成棕色的美女范娜·怀特在他眼睛的余光里对着轮盘鼓劲加油,祝他好运,并一个字母接一个字母地把一样消息抛给他———他知道,那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想看清楚的。